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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朱光照綠苑(之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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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聖人實在是太過分了!”

西州春光淡蕩,春風吹拂著西州上的滿州梅樹,發出沙沙聲響。阿顧在凝華殿中仰起頭,一張雪面漾著淡淡的紅暈,“我本來以為聖人是說笑的,沒想到今兒早上我一出鳴岐軒,那梁七變真的堵在我的鳴岐軒前,說是奉聖人的命前來收取昨日練習的二百張大字。”

阿顧到這時候說起來當時情況,還是滿臉淚,

“二百張那麽多,我哪裏寫完了喲!可那該死的梁七變一板一眼的說,聖人說了,我若是沒寫完,就留在鳴岐軒把這些大字寫完了才許出門。可憐我忙的手忙腳亂,急匆匆趕出了二百大字給他,這才應付過去。太妃,你說,這聖人是不是太閑了啊?”

凝華殿夢梅香清淡縈人,江太妃聽著阿顧活靈活現的話語嗤嗤直笑,若有所思道,“這麽著聽來,聖人倒真為你費了一些心思哩。”

“我倒是寧願他少費些心思呢!”阿顧撇嘴,“他還看輕太妃您了!聖人說太妃您性子過於隨意,雖涉獵廣博,博學多才,卻未免分了心思,終究難臻大成。”

少女的臉頰因著激動顯得紅撲撲的。江太妃一身綠裳,倚在窗下的小葉紫檀羅漢榻上,瞧著少女生動的容顏,不覺微微失笑。到了她這個年紀,過往經歷的歲月太過於豐富,已經很難因為一些小事情而情緒起伏了。噙著唇邊淺淺的笑意,低頭想了想,道,“阿顧,你把聖人當日寫的大字給我看看。”

阿顧怔了一怔,回過頭喚道,“桂兒。”

桂兒屈膝應了聲“是”,取出一卷麻紙。江太妃在案上緩緩打開,見紙上緩緩露出一個大大的“永”字,龍飛鳳舞,氣勢逼人。

“看這個大字,聖人師承的是歐陽學士一派,學的是歐陽詢的楷書。這個‘永’字法度嚴謹,骨氣勁峭,筆力已經臻於大道。”

“太妃,”阿顧坐在一旁,詢問道,“您覺得,聖人的大字和您相比左右如何?”

江太妃微微一笑,“這個可不好說。聖人說的也有幾分道理。聖人習的是歐陽詢的楷書,歐陽一派講究法度,聖人年紀雖輕,在書法上浸淫的卻不淺,看著這個‘永’字,總有十幾年的功力。我卻凡事都講究唯心,因此書法也就偏了性靈的路子,雖癡長著些歲數,但因為性子的緣故,總是疏散一些。二者本就是兩種不同流派,但法度嚴於基礎,更近乎於大道,確也更容易大成。”

“——我這些日子常跟你說,所謂‘字如其人’,字跡會顯現出主人的心性,反過來說,人的心性也會影響著落在紙上的字。因著個人的經歷不同,書法會有不同的格局。我身為閨中女子,這一筆簪花小楷再怎麽練,也脫不了婉轉嫵媚的情懷;聖人君臨天下,年紀雖輕,筆下的字卻已經有了萬千氣象。字為心生,由一個人的字可觀人,想來聖人是個性子堅毅之人,日後必有所為。”

阿顧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那依著太妃所見,這嚴謹和性靈兩派,哪一派要適合我學?”

“這世上到達終點從來不止一條路,如聖人那般走的是大道,雖寬闊平坦,可是兩端未免乏了一些風景,長走下去,未免有些枯燥乏味;自然隨性的行走,也許到達終點的路程崎嶇費時長些,甚至有時候可能繞一些彎路,可是可以時常觀賞到小路兩旁清雅奇麗的風景,會多一些愉悅快樂。”

她轉頭吩咐阿顧,“阿顧,我雖和聖人並不熟悉,但就偶爾的幾次見面觀看,聖人是個大有為之人,他既然說了接手你的書法教習之事,就定會負責到底。你能夠跟著他習書法,也是一段難得的緣法,日後就好好的跟著他習字吧!”

阿顧垂下了頭,她知道時勢不由人的道理,到了這個地步,自己日後的書法由姬澤指點已經是避免不了了。只是心情終究有些低落,望著江太妃柔聲求道,“太妃,聖人朝事繁忙,哪裏有多少空閑教我?怕是照顧我不過來哩!日後我大面上隨著聖人,私下裏過來多請教請教你,可好?”

“那可不成,”江太妃肅然道,“書法之事最初就要定下風格,最大的忌諱就是兩者混淆。選定了一條路,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勤學苦練,日後自然就有了造詣。但若一會兒走大道,一會兒又折到小路去,折騰來折騰去,只會將功夫浪費在路途之中,長此以往,連自己的風格都丟了,你的書法也就全毀了!既然聖人已經著手你的書法教導之事,日後我便抽身,不會再摻合到你的書法之事,只管教導你旁的。你便安下心來跟著聖人學吧!”

阿顧一張精致的小臉皺了起來,只覺得眼睛中的淚滴都要下來了。雖然太妃的話聽起來有理有據的,沒有什麽不應該的道理,可是她私心裏,總覺得自己是被太妃拋棄了,“太妃,”她吸了吸鼻子,囁嚅道,“我可是你的弟子呀!”

江太嬪瞧了阿顧遲疑的神情一眼,開口道,“阿顧,你……是不是對聖人有些成見?”

阿顧一怔,面上笑容帶了幾絲倉惶起來,“師傅,你胡說些什麽呢?”

她不喜歡姬澤麽?

阿顧一時無言以對,卻不自禁的,想起那一日東洲風淡雲輕,自己坐在琉璃亭燦爛漫天的桃花中,初遇年輕的皇帝。

那一日猶是初春,陽光溫煦,照在琉璃亭翠綠輕翹的檐角之上,玄衣俊秀的少年在滿林桃花中走過來,望著自己,清冷的鳳眸中閃過一絲淺淺笑意,“原來是顧家表妹啊!”

華幔輕張的仙居殿中,年輕的皇帝朝著自己微微一笑,清朗開口,“阿顧,你日後可以喚我一聲九郎。”

暖閣雕鏤桃花源記屏風清雅富麗,平頭烏木案後,玄裳少年帝王把著自己的手,在麻紙上寫下一個龍飛鳳舞的“永”字。

這個身份尊貴的少年清俊疏逸,有著屬於這個年紀的少年人特有的銳氣,以及大周皇族宏闊的志向和堅毅不拔的性情。“不,”她猶豫了一下,慢慢道,

“我怎麽會對他有成見呢?”

私心裏,她對姬澤是滿懷著真摯的感激之情的!“那一年,我在湖州險些困死,是聖人找到了我的下落,又派人千裏迢迢的將我接回來,說他對我有救命之恩,也不為過。我只是……”

我只是,

我只是,沒有法子說服自己接受他的親近。

少女如今雖然年紀還算幼小,從前半生坎坷的日子卻讓她學會了良多。湖州顧家如履薄冰的日子讓她學會了保守隱忍,太初宮初來乍到的富貴生活更是讓她時時在心中奉勸自己冷靜自持。來到東都之後,她在享受著阿娘毫無保留的疼寵的時候,也在用謹慎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對自己來說本應該十分熟悉但實際陌生的宮廷世界。

太皇太後身份至高無上,對自己這個外孫女的疼愛算的上是毫無保留,阿娘更是一片慈母之情殷殷昭向日月,其餘的人,阿顧這些日子尚算能看明白一些,上至燕王姬洛和十公主,下至陶姑姑、金鶯、桃杏李桂四個小丫頭,對自己的微笑和善之下都各自有著算盤,各有經脈和淵源可尋。唯有天子姬澤。

這位年輕的大周皇帝的態度,自己覺得自己既然半點也看不透。

姬澤如今方十六歲,這個年紀對於一般人而言還太過年輕,但這個少年站在了天下最至尊的地位上,他的身份太超然,他的志向又太過弘闊,阿顧覺得,按著他的尊貴身份,本是不必對自己過於親近的。畢竟,他是皇帝,擁有這個帝國的一切,而自己不過是一個關系疏遠的表妹,身上也沒有什麽他能夠看的上的利益。更何況,她還在麗春臺親眼目睹過他對姚良女的無情。

這個尊貴的少年身上充滿了莫測與變數。阿顧始終無法猜到,他爍光華彩的鳳眸背後究竟隱藏些什麽心思。在自己曲折起伏的前半生中,阿顧早已經學會了對這樣的東西心生抗拒,不肯太過接近。因此,對姬澤,便抱了一份敬畏之情,不自禁的仰望,卻疏遠著不願親近。

“我只是……”阿顧斟酌著道,“有些害怕。”

“你呀,”江太嬪愕然,她以為阿顧會說出一些別的理由,倒不妨在這個女孩口中竟聽到這樣的答案,一時間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她點了點頭,

“也是,聖人脾性有些峻刻,你年紀還小,有些害怕也是正常的!但聖人行事光明,你日後和他多接觸一些,也就知道了。”

“嗯。”阿顧點了點頭,柔馴道,“我知道了!”

麻紙上大大的“永”字,橫平豎直,如大周莊嚴法相氣度。阿顧懸腕坐在月牙凳上,臨摹著大字,待到最後一捺收筆,阿顧提起筆,輕輕的籲了一口氣,身邊小使女桂兒將墨汁淋漓的大字提起來,小心翼翼的吹幹,放置在了一旁一疊寫好的麻紙中,好奇的望著阿顧,

“娘子,您以後真的要毎天寫兩百個大字啊?”

“有什麽辦法?”阿顧屏聲靜氣道, “那可是聖人,大周天下都要聽他的話呢,他發了話要我每天練兩百個大字,我哪敢不寫啊?”

“說的也是呢!”鳴岐軒的宮人都頗為畏懼年輕的皇帝,碧桐提到皇帝就如同老鼠見了貓似的,桂兒這個小丫頭雖然要好一些,也是頗有敬畏。提及前些日子那一次暖閣經歷,依舊有些心有餘悸。

“那天大家進來的時候,奴婢可是嚇壞了呢。”她淺淺微笑,蜜色的臉上顯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凝視著阿顧,“我可真以為,大家會發火了。沒想到大家竟待娘子這麽好,甚至親自教娘子書法。”

阿顧一怔,手中的筆微微一凝。

“桂兒,”她擡頭問道,“你覺得,聖人……他待我很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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